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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暗磁器口

hh 一筑一事
2024-09-03

高光和暗部并存,

画面才够丰富。


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末,我们前往磁器口。地铁出站时已排起长队,然后跟着庞大的人潮走大概七八分钟,便能看到磁器口西门牌坊,路上的人和车都在“打拥堂”。


在过去的一千年里,无数显赫的人物,在不同的时间点,因不同的机缘巧合踏进这片古老的街区。若将时间重叠,拥挤程度恐怕比眼前的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


时代“高光”里的磁器口


史载, 磁器口古镇原名白崖场。大约六百年前,明朝建文帝流落巴蜀,藏身于磁器口宝轮寺。于是世人将宝轮寺易名龙隐寺,周边区域也改名为龙隐镇。


从清朝康熙年间再到民国初年,两百余年间,龙隐镇盛产瓷器,因质地好、样式多,加之便捷的水路运输而享誉全省乃至全国。渐渐地,“磁(瓷)器口”便成了龙隐镇的新名。


 磁器口宝轮寺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又过了几十年,抗战爆发,国民政府教育部美术委员会设在磁器口旁的凤凰山上,聚集了徐悲鸿、傅抱石、丰子恺、宗白华等艺术家和美学家。1937年,42岁的徐悲鸿初到重庆。他走过磁器口的石板路,向西行至嘉陵江边回水沱附近,在此取景画下了《巴人汲水图》。


↕️ 上下滑动查看完整图片   徐悲鸿的《巴人汲水图》,取景于磁器口江边,高300cm,宽62cm。用狭长比例,将蜀地人民传统汲水的宏大场面分解为舀水、让路、登高前行三个段落,刻画出劳动人民的繁重劳作,也展现了重庆独特的地理特征。        


上世纪三四十年代,磁器口茶馆遍地,一间陋室、三张破桌、五根木条凳、一杯盖碗茶——不少达官贵人专门坐着“滑杆”到磁器口的茶馆跟茶客聊天,因为这里的茶客可能是附近的居民、船工和商贾,也可能是巴金、冰心、丰子恺、臧克家、矛盾或老舍......


彼时,附近大学的学者教授们大多是磁器口茶馆的常客,而一个个看似简陋腌臜的破茶馆,却是“谈笑有鸿儒、往来无白丁”的高峰论坛。


也是在同一时期,小学生丁肇中在重庆磁器口宝善宫内的嘉陵小学,学会了加减乘除。三十年后,时任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教授的丁肇中,成为第三位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华人。


......


不得不说,关于磁器口的传奇太多,随意从中截取几个片刻,便是中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章节。


 自古以来,磁器口就被誉为“龙隐镇水路交会,极便舟楫,为重庆西之重镇”,是“白日里千人拱手,入夜后万盏明灯”的繁华码头。图片来自网络。


这个依山而建的古镇占尽地理优势——背倚歌乐山,前临嘉陵江,金碧山、马鞍山、 凤凰山三山并列,再由清水溪、凤凰溪两溪环抱, 山、 水、 城交相辉映,相生相息, 构成 “一江两溪三山四岸” 的美景。


天然优势的必然加上时代进程中的些许偶然,让磁器口从古至今一直处于历史舞台的聚光中心。尽管它曾在上世纪60年代,因水路运输的衰退而“寂寞”了一段时间。但从90年代开始被打造为旅游景点之后,渐渐长成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样子。


时至今日,磁器口仍是重庆最热门的景点之一,节假日的每日客流量可以超过十万。安迪·沃霍尔说“每个人都能拥有15分钟的高光时刻”,但磁器口的高光时刻好像足足持续了千年。



磁器口除了大街,还有小街?


磁器口共有十二条街巷,但似乎大部分的历史高光都照在了磁器口正街和磁器口横街。连接着磁器口码头,这两条相连的街道自然形成了商贾林立、昼夜喧嚣的商业街,老磁器口人习惯把这片街区叫做“大街”。


如今,热门的商铺和景点也大多聚集于此,当然也就成了游客最集中的区域。


而从“大街”再往北,走过一座叫“金碧”的小桥,便来到了金碧正街。据说,金碧正街在明朝时便有记载,当时便叫做“小街”,后因地处金碧山下,民国时更名为金碧正街。如今,老居民还是习惯将金碧正街和金碧巷这一片称为“小街”。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不过一桥之隔,比起“大街”的喧嚣,“小街”安静到有点冷清。


街道的宽度大约为4-7米,路两边几乎都是两三层小楼,大多还留着木头的门槛和窗框。不少楼都有“违章”加盖,用裸砖砌出第三层,上面加盖上瓦楞棚便草草了事,看起来有一种荒诞的“卡通感”。


而街道随着地形的坡度而起伏, 建筑也呈现出错落起伏的变化,不同高度之间的平台以“毫无章法”的阶梯串联,让街区呈现出极为复杂而密密匝匝的结构。


也因为如此的空间尺度,户与户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,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也相对模糊,所以我们可以看到,这里住户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熟识——街道上既可以晾衣服,也是住户共享的公共会客厅。


 磁器口街区的空间尺度。图片来自余建华


说真的,你很难想象在“热门景点”磁器口旁边,还有这样一条建筑风格和生活方式都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小街。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当磁器口大街上热闹的街景、诱人的美食在抖音上被上万人点赞;当网红们拍5分钟的vlog就可以让住在约克郡乡下的英国人看到磁器口错落的街景,而对一个遥远的江边城市心生向往......


不过5分钟的脚程,小街上的老人们还是习惯于每天下午搓一场小麻将,“牌搭子”可能几十年都没变过;老鞋匠摇着旧式的皮革缝纫机,帮街坊邻居修补着旧鞋;甚至还有80岁的老中医,守着满屋子瓶瓶罐罐的中草药,背诵着诸如“白术甘温,健脾强胃,止泻除湿,兼祛痰痞”的古老口诀......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我们在街上遇到一位老人,他站在自家老屋门口张望着安静的街道。因为老人家有些耳背,我们的交流异常艰难,只能从零零碎碎的言语中捕捉到一些关于他人生的线索。


最早,老人的父亲带着一家从璧山搬到这里,算起来已经在这间老屋住了一百多年。老人还记得抗战时期的一场大火,把家里的三间房都烧毁了,他指着街边一颗黄桷树说:“你看那窝黄桷树,当时一颗燃烧弹,一下就烧起来了。”


后来老人入学就业,曾离开重庆前往西安的某军工单位工作了三年。“当时搞两弹一星撒,我就去了西安,差点没回来!回重庆的时候都三十多岁啰!”


老人提到只有一个妹妹,如今侄儿侄女都住在九龙坡,然后他突然说了一句“一拖就拖了81年”。


“什么拖了81年?”,虽然好奇,但我无法再追问下去了,这几个字在我这个陌生人听来已足够刺痛,他曾经历过什么又错失了什么,我无法想象。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比起一家在这住了上百年的老人,街上的老中医张海文就算是新住客了。1981年,张医生从上游的合川顺江而下来到重庆,一直租住在磁器口一带,已经在眼下这座房子里住了28年。


他回忆起80年代的金碧正街,说:“80年代这条街还很热闹,街上卖啥的都有,饭馆也多,隔壁特钢厂几万职工,下班了就喜欢来逛,买东西吃东西,有段时间比对面大街还热闹。”


不过90年代末,随着特钢厂的破产,金碧正街的热闹也就转瞬即逝了。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张医生说自己从小就很“木”,庄稼种不好,就跟着当游医的长辈,耳濡目染学会了医术,“我就帮他背包包,天天看天天听,就学会了撒。”


他从未上过一天学,但八十多岁的年纪背起大段大段的中药口诀仍是洪亮而流利。店里闲坐摆龙门阵的街坊指着老中医和他的妻子说:“这个是我们街上的教授,那个是助教!我们有点啥子小病小痛,找他开几块钱的药豆好老!”


接着街坊又笑着说:“不过医院还是要去的哈,他再凶也做不成核磁共振撒!”


张医生也跟着笑起来,不觉得被冒犯,仍然固执地给我们背着他的中药口诀。


我们离开时,他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,说:“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是神戳戳的!就是喜欢搞这些。”好像是在为这个不太正式的采访做总结,又好像是在给自己的人生做总结。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走在金碧正街,回想起刚才人头攒动的磁器口大街,突然觉得“大街”和“小街”真是一个随意却又精妙的对照,诉说着千年来两条街之间“大”与“小”的命运和格局。


大街就像是优秀的兄长,从小品学兼优,长大后步步踩准时代节奏,见了不少大世面,也经历过波折,但凭着天资和运气成就了一番令人钦佩的事业;


而小街则像是平庸的小弟,不出众但也不惹事生非,活在兄长的光环之下,没什么存在感,与外面的花花世界有点格格不入,低眉顺眼地过着自己柴米油盐的平淡人生。


“争不过朝夕,又念着往昔。”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长久以来,“小街”活在“大街”的光环下,在“背光”的角落里过着自己平淡的人生。


说到底,对大多数人而言,“小”才是人生的底色。无法成为显赫的大人物,只有平凡的小日子,也许一辈子也等不来属于自己的十五分钟,注定要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寻找生命的意义——事实上,这一点也不悲情,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。


只不过,小街显得格外坦然。



老街来了“新房客”


因为贪图小街的安静和相对低廉的房租,还有毗邻磁器口闹市的区位,最近两三年里,金碧正街陆续来了不少新房客。


懒鱼时光馆和弄色·花厨算是最早的一拨,再加上洋马儿火锅、馨火锅、九哥面馆等地道的重庆吃食,还有民宿、酒馆、咖啡馆......让金碧正街成了高级玩家才知道的磁器口“隐藏地图”。


探访时,我们在弄色·花厨跟娴静的老板娘闲聊片刻,他们养的大金毛刚刚从嘉陵江游完泳回来,兴奋地抖着身上的水。


老板娘说,新碧正街快要拆了,他们的新店开在山城巷。我望着那只大金毛,心想他会不会想念这片江滩呢?


 金碧正街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彭海峰是一缘茶室的老板,原来在重庆的红木家具城卖中式家具,顺带着做起了字画摆件的买卖。他笑称“我不会写字画画,只是书画家的搬运工”。


一年多前,他搬到金碧正街,开了这间一缘茶室。一块钱一碗茶随便喝,不为盈利,只为营造一个让书画家和爱好者们交朋识友、谈天说地的空间,而他谈起磁器口的文艺老掌故,也是如数家珍。


“不管是真心喜欢字画,还是想通过字画找钱的人,都喜欢来我这儿坐坐”,这里俨然成了磁器口老茶馆的新版本。


一缘茶馆开在金碧正街的背街,连着一个小院,被郁郁葱葱的黄桷树包围,听得到鸟叫虫鸣。炎热的午后,坐在树下的藤椅里,喝一杯盖碗茶,确实悠哉。


 彭海峰和他的一缘茶馆,2019年4月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除此之外,近一两年里,金碧正街上陆续开出了小花原花店、观山舍民宿、青山美素、松香小酒馆、吉壳儿民宿、西窗书院......这些风格各异的小店组成了小街新的面貌。


这些小店大多不太精致,老板也经营得闲散随性,周末的中午还有不少没开门,只在门口贴着联系方式。譬如,我们走到青山美素,推开门只看到几只猫与我们面面相觑,很不好惹的样子。等了半天,老板不见踪影,只得退出来继续前行。


不过这些自然生长的小店和随性的老板,却让人看到城市生活的另一种可能。如果说城市像一座不停运转的机器,他们就像漂在机器上空的浮尘,在节奏之外,但微尘中自有属于自己宏大的宇宙......


更重要的是,他们与小街共享着那份关于“小”的坦然。


 从上至下依次为小花原、鸭血粉丝窝民宿、青山美素、吉壳儿民宿、小街一号民宿。摄影: ICY©ICYWORKS



后记


四月探访,各种耽搁七月才提笔。在微信上与青山美素的傅聊天,得知金碧正街已经在拆迁了,他们也准备将民宿重新开到武隆或川西。


赶紧再去问一缘茶馆的彭老板,得知他即将搬往30公里之外的翠云花市。


“张医生呢?他们搬了吗?”我很好奇给老街坊们看了28年病的老中医,会去往何处。


彭老板说:”可能也搬了吧,我都好久没看到他了。”


查阅新闻,得知未来磁器口古镇将拓展,金碧正街和金碧巷这一片将被统一改造,成为磁器口古镇全新的商业街。这条小街终于要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了吗?



延伸阅读

那些重庆的老地方



主编  |  牧之、鹤鹤

编辑  |  hh

撰稿  |  hh

摄影  |  ICY©ICYWORKS或来自网络

设计  |  三金©ZASHE杂社


档案  |  184

拍摄  |  1904

发布  |  190812

类型  |  街区

面积  |  不详

位置  |  重庆市沙坪坝区磁器口古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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